【我的療癒廚房】從三部電影裡的廚房，探見一個家的核心與延續—《小偷家族》、《我的鯨魚老爸》，以及《法貝爾曼》

自從有記憶以來，媽媽便常在廚房忙進忙出。身為長媳的她，逢年過節更被賦予期待，要起個大早在廚房張羅，讓吃了整天零食已經很飽的全家人在晚餐時間圍坐，再將年夜飯一一收拾整理。我離家後，媽媽便少進廚房了，她說，家裡就剩兩張嘴，實在很難煮，也沒動力煮了。

若非將下廚當作興趣的人，最多的狀況便是這樣：家人散了，廚房也就空了。這說明了廚房所代表的意義 —— 一個家庭凝聚的核心，與那些想要或不想要的延續。而在大銀幕裡出現廚房的亦常是如此，而在《小偷家族》、《我的鯨魚老爸》、《法貝爾曼》這三部電影裡的廚房就扮演不同的角色，也呈現出多樣的家的意象。

沒有血緣，但我們還有廚房

信代和奶奶在廚房裡煮玉米，奶奶一邊分享鄰里八卦，誰的媳婦給誰的兒子灌了迷湯，誰又因此搬家了⋯⋯此刻亞紀回到了家，看起來心情不錯，奶奶便問：「有好事發生了嗎？是男人嗎？」廚房是家人間悄悄話發生的地方，手在料理，嘴也不能閒著。 

《小偷家族》如此呈現了一個看似「正常」的家庭。若從小男孩祥太的眼光來看，成員大概是這樣的：奶奶初枝、爸爸治、媽媽信代、姑姑亞紀。後續，治在鄰居家的陽台發現被原生家庭虐待的樹里，便將她帶回家照顧，家裡又多了個妹妹。

《小偷家族》劇照｜采昌國際

樹里的出現，攪動了大家的生活，觀眾也才更加確認：這家人彼此間完全沒有血緣關係。治是臨時工、信代是洗衣工、亞紀在成人俱樂部上班，奶奶初枝的房子與老人年金支撐著這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他們一起窩在榻榻米上窸窸窣窣地吃泡麵，一起在屋簷下享受隅田川的煙火，想像這煙火是像柳還是牡丹？或是絨球大麗花？即使完全看不到，只聽得見聲音，也因此滿足。就像他們完全沒有血緣卻有羈絆的生活。

他們一起出遊，在火車上看著窗外天空如鯨魚一般的雲朵。來到海邊，他們替游泳圈吹飽了氣，治教翔太體會浪花，問他是不是開始喜歡女生的胸部了？並教會他青春期男生會有的生理反應。坐在沙灘上，遠遠看著這一切的奶奶與信代說，有時候沒血緣沒關係呢。

《小偷家族》劇照｜采昌國際

盛夏夜晚，伴隨著蟬鳴，樹里將祥太搖醒，說自己的牙齒掉了。一家人跟著起床，教樹里想著「請保佑我長出新牙」的心願，再把牙齒往屋頂上丟。大家正忙著，亞紀卻發現奶奶沒了呼吸。一顆鏡頭從廚房出發，穿過房間，來到後院那把讓樹里踩著丟牙齒的小凳子。

這顆鏡頭，呈現了一個家族中生命的逝去與延續：奶奶過世了，而樹里的人生才正要開始。

導演是枝裕和一直以來擅於呈現細膩日常，每段看似瑣碎無聊的對話，最終都會譜寫出直入觀眾內心的意義。一個家庭的本質是什麼？除了血緣之外有沒有其他連結的可能？這一家人不共享彼此的基因，至少他們還有一座狹小凌亂，卻能共享秘密的廚房。

《小偷家族》劇照｜采昌國際

空蕩的廚房裡一顆空蕩的心

「那些介紹鯨魚的無聊章節卻最讓我感到難過。因為我知道作者只是想把我們從他的悲傷故事中拯救出來、讓我們短暫抽離，即便只是一下下。這本書讓我想到自己的人生⋯⋯」

重達 272 公斤的查理，獨居在一間公寓。他其實有個不錯的廚房，卻從未使用，抽屜裡沒有餐具，僅有成堆的巧克力棒、餅乾等垃圾食物。他的體重讓他無法從輪椅上站起，並生了嚴重的病。每當呼吸不過來，他會重複朗讀一段不知道由誰寫下的文字，那是經典文學作品《白鯨記》的讀後心得。

《我的鯨魚老爸》劇照｜車庫娛樂

曾有過一段婚姻的查理，卻在婚姻中出櫃，選擇與同志愛人過日子，並在愛人去世後獨居至今。或許，觀眾初看時可能會認為，那篇讀後心得是由他的愛人寫下，後續才揭示了那其實是他女兒小時候的作品。身為文學老師、一位父親，他以一雙溺愛的眼睛認為女兒文采無比。早已與女兒斷了聯繫的他，這篇心得是他唯一的慰藉。

若說廚房是家的核心，《我的鯨魚老爸》中的廚房確實如查理失去家人的心一樣空蕩。他有暴食問題，常常一人叫三個披薩果腹，一日，他在極差的狀態下又叫了披薩，接著到廚房裡，從冰箱中拿出火腿、美乃滋拼命往披薩上放，再用洋芋片、果醬、吐司做成三明治並搭配可樂。最終他抱著垃圾桶吐了。

他是多麽渴望家人，渴望有人能對他誠實。在平行時空裡，那座廚房或許有他的愛人，偶爾也能有他的前妻與女兒。冰箱裡會有滿滿的食材，那是他們每個週末一起開車去賣場採買的存貨。他仍喜歡吃披薩，但那是搭配球賽轉播或生日派對時才有的食物，平常他會與家人一起下廚。他會擁有一個屬於家的廚房。

廚房是家人的衝突與和解之所

廚房裡，媽媽米茲正在準備晚餐，婆婆踩著黑色跟鞋，叩叩叩地走了進來，打開烤箱向內探去、眉頭一皺：「這是燉牛肉（註）嗎？」《法貝爾曼》這短短的 15 秒，其實藏著世代之間對家庭、性別、信仰的想法衝突。

《法貝爾曼》是名導演史蒂芬史匹柏的類自傳作品，內容講述一位電影製作人山姆．法貝爾曼的成長經歷。他出生於一個美國猶太家庭，與媽媽米茲、爸爸伯特以及三位妹妹共同生活。 

《法貝爾曼》影像截圖

一家人因為各種機緣而不斷遷徙、重組，這讓《法貝爾曼》中出現過不少廚房；不變的是，每個廚房皆是家人之間重要情感表達、轉折出現的地方。媽媽與婆婆的世代緊張，發生在紐澤西的廚房；而當他們搬至亞利桑那，一間以藍綠色為基調的廚房則呈現了媽媽與兒子山姆的緊張。

山姆在一次家庭旅遊中，意外用鏡頭紀錄下了媽媽外遇的秘密。正值青春期的他不明白媽媽的選擇，因而對她態度惡劣。一日，爭執在廚房一觸即發，當米茲大吼「我是你的媽媽！」，山姆則回嗆「我希望妳不是！」。米茲用力打了山姆的背，這一掌卻反作用到了她自己身上，她無法原諒自己。

《法貝爾曼》劇照｜UIP

慶幸的是，他們還有廚房。山姆在爸媽離異之後，一次獨自來到媽媽居住的地方，他們在廚房裡分享著校園生活、青少年的粉紅泡泡，氣氛正好。此刻米茲一邊炒蛋，一邊說起那一掌的往事，並請求山姆的原諒。

接著，米茲坦露她的脆弱與不確定，即便她看起來是那麼篤定地選擇了現在的生活。 

「是的，這是我做過最自私的決定。但山姆，你要做你內心引領你去做的事情，因為你不欠任何人。包括我。噢，蛋焦了嗎？抱歉，我可以重做一份。」 

『沒事的，我喜歡焦焦的蛋。』 

山姆握著米茲的手，看進了她的眼睛。而觀眾不得不承認這場戲除了廚房，再沒有更適合發生的地方。

沒有血緣也能共享的親密廚房、渴望家人與愛的空蕩廚房、衝突與和解的真心話廚房⋯⋯廚房場景總讓電影落地，不再像僅存在於大銀幕裡的虛構故事，展現真實而貼近人心的生活情感。

（註）燉牛肉（Brisket）是猶太人餐桌上常見的家庭料理，地位大概就像台灣的滷肉。米茲煮這道餐點，自然容易被傳統的婆婆仔細檢視是否「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