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在變裝的世界裡我們彼此相愛—專訪作家陳栢青

作家陳栢青的B面人生 ：金馬奇幻影展洛基恐怖秀變裝

金馬奇幻影展從2010年開始開辦洛基恐怖秀狂歡場，那時扮裝在台灣不多人知曉，陳栢青說他和朋友看到文宣上寫著歡迎大家扮裝前來，就租下西門町的飯店房間，在裡面換上在青龍租的服裝，互相幫忙化妝之後參加，就這樣默默潛入兩年，收到了來自金馬奇幻影展的信件，還以為是要請他寫稿，沒想到竟然是邀請他加入變裝成為洛基恐怖秀的角色，「我覺得這就是林青霞18歲時走在西門町街頭被挖掘去演瓊瑤劇的感覺！」一路扮了有八年，所有女性角色都被陳栢青出演過一遍，後來沒有角色分配給他，主辦方乾脆幫他準備不同迪士尼公主裙裝，讓他每年依然加入這場變裝的盛宴。

美國最具代表性的變裝皇后Rupaul曾說：「我們生來赤裸，之後穿上的各種衣物，都是扮裝。」近幾年隨著他所主持的Drag Queen實境節目《Rupaul'sDrag Race》的火紅，變裝皇后的文化與特色也被越來越多人知道，但聊到這個話題，正在被化妝的陳栢青第一個發出質疑，「每次看Rupaul跟皇后們說要有自己的個性，我就在想個性具體是什麼樣的東西，因為我一定就是沒個性皇后，個性到底是什麼我真的很想知道？」陳栢青說自己從小的教育裡，父母沒有像一般傳統去區分男生是怎樣、女生是怎樣，這讓他自兒時就經常是同儕眼中的異類，不斷在話語間裡自貶長相，可是明明眉目清秀的他，被問到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容貌焦慮，他顯得有些委屈，「我小時候就一直被人家說很醜，直到長大還是被批評，我以為作家這個工作只要躲在家裡寫稿就好，沒想到還是要出去見人，然後互相之間評論起來還更兇⋯⋯」。

說到每年為洛基恐怖秀變裝，陳栢青說這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這是他一年裡最期待的時刻，「在洛基恐怖秀扮裝的那一刻，是我一年365天當中唯一覺得我變成了自己的時刻，就好似其他日子都是節日一般，只有這天我回來做我自己。」真實的自己得以浮出水面，彷彿除此之外的人生都是夢境，平常的他是隱形的、幽靈一般，被一層一層疊畫出來後，從粉底、口紅到華麗服裝之中，他誕生了形體、現出原本的面貌，「我是沒有個性的人，總是很怕被人看到，我很想活在幻想世界裡，扮裝對我而言就是幻想和現實在某一刻產生交集，突然長出了我的臉。」

而他從小到大被嘲笑的陰性特質，在變裝的時候就不再存在，「性別的光譜在當下變得很模糊，我可以很女生，也可以很男生，不管是怎樣都會帶給表演不同的感受，我可以自己掌握我要是什麼樣子，當我在很女生的狀態裡加入一些男性特質，演出的呈現反而會變得有趣。」

每個人在日常裡被灌輸著要認識自己、愛自己的思想，藉由變裝看見自己的陳栢青卻認為，「真正地認識自己其實是篩出連自己都不喜歡的醜陋的樣貌，那才是真正的你，並且去接受那些東西，會嫉妒別人又怎樣，我每天都嫉妒死別人了，討厭自己也是很正常的事，我覺得扮裝之後這些想法會澈底浮現，可是在那時，會認為這些都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的。」當他擁有最美麗的皮相，心中醜怪的野獸才得以釋放，在表演裡肆無忌憚地舞動著直率的自我。

在金馬奇幻影展洛基恐怖秀的登台，他最難忘的是有一年他扮作《美女與野獸》的貝兒，表演結束後他走過深夜的西門町街頭，他說在那狂歡過後帶著殘妝的自己，走在偶爾出現街友、偶爾出現酒醉的人，滿是垃圾與污水的小巷裡，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怪物，那樣的他回到了明星大飯店，櫃檯的阿嬤直盯著他看，當下面對著陌生人的雙眼，他感到全世界都在審判他，都告訴他你剛才不管受到多少人吹捧、鼓掌，那些人都是抱著你是怪物的心態。他回憶當下飯店自動門打開瞬間，「那才是我登上人生這個舞台的時刻，人們就在看我脫妝出糗。」他拉著裝道具的行李箱正想要逃時，被阿嬤叫住，遞了一根吸管指著他的手上的礦泉水告訴他，「這樣喝水才不會脫妝。」那時他感覺，自己無論是人還是怪物，都完全被接納了，「那一刻我真的好愛變裝噢，不管我是什麼樣的臉、我是誰、我做什麼樣的工作、我的內在到底是什麼，都有人看著我、接受我，他就覺得我該是這個樣子，是我快樂的樣子，他想要我的口紅沒有脫。」

「如果我要跟別人說什麼是善意、慈愛，我覺得就是那個阿嬤，真正的愛是不讓人感到羞愧。」這樣的愛也出現在洛基恐怖秀裡，每次當他被化妝時，身邊的皇后們總會一湧而上，有人幫他弄頭髮、有人幫他畫眼妝、有人幫他畫口紅，大家齊心協力要讓他變美麗，平常總自嘲化妝後的自己是怪物新娘的陳栢青，其實在這時就是被神仙教母簇擁的公主，就連表演的現場，穿不慣高跟鞋的他，有一年在中途小腿抽筋，他索性趴坐在地上瘋狂耍髮，直到後來其他演出者發現他的異狀，過來扶住他一起完成表演，洛基恐怖秀的現場就是一種愛的集合。

變裝有種魔力，讓人可以變成任何樣子，再也不侷限在現實當下的固定樣態，扮裝讓人變成流水繾綣 、變成火焰灼人、變成百花繚亂，但更多時候卻都是讓扮裝者回到自己，照見內在最真的自我，無論那是美好還是醜惡的，始終不喜歡自己的人，有可能被愛嗎?

在變裝的世界，黑暗中的人無條件地愛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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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扮的角色？

我一直很想一個人扮洛基恐怖秀的男女主角，穿著就是以前歌廳秀那種一邊新娘禮服一邊男性西裝的打扮，可是洛基需要肌肉，像我這種小女生兒路邊到處都有，所以我很渴望有一天能夠一次扮兩個角色，我還能自己抱自己！希望在金馬奇幻影展洛基恐怖秀狂歡場哪天結束前我能完成這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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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裝給的自己給寫作的自己帶來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寫作久了會覺得很孤單寂寞，會很想有人陪伴、有人說心裡話，可是就會發現，沒有！寫作是無法把內心的痛苦和膽怯傳遞給別人，也沒有人能分擔，因為你最後還是要回去自己面對這一切事情，扮裝的時候反而有另個人幫我，得到一種寬慰，我還可以順便述說寫作有多悲慘（就像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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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扮裝而生出的文字？
我之前有本小說《尖叫連線》就是在寫一群恐怖片中的妖怪，這些角色們如何透過恐怖片來拯救世界，其實我就是受到洛基恐怖秀的影響，在狂歡場大家都扮裝前來，拋開白天樣貌，露出真正的自己，中間有個橋段，是婚禮的場景，有時候甚至會邀請真的新人來，可是新郎新娘都扮成鬼的樣子，那一刻會覺得「哇所有鬼怪都在祝福我」，我們這些黑暗中、被傷害過的人，都連成了一體。當下我就覺得我要為那一刻黑暗中的怪物們共有的感覺寫一本小說，雖然我們在尖叫，可是尖叫那時我們都是一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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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FILE

陳柏青｜作家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以創作拿下無數文學獎項，另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長篇小說《尖叫連線》。原本認爲自己不善言詞才去當作家，沒想到作家是要大量面對人群的工作（他說而且還不能化妝）。一直都有在幫金馬影展寫稿，從2014年開始為金馬奇幻洛基恐怖秀變裝，持續好幾年直到今年因為要去泰國潑水節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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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恆隆行hence,雜誌第二期，會員可至全台恆隆行專櫃及恆隆行概念店zonezone索取紙本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