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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December 2023

文化探索

21 December 2023 / 文化探索 /

張硯拓【深夜時光電影院】:2008 年,《崖上的波妞》讓我記住了宮﨑駿的意在言外

文字|張硯拓、編輯|Mimy Chan、圖片來源|吉卜力官網

為一部宮﨑駿的作品寫文章,是我本行中的本行、主場上的主場。但在決定回顧《崖上的波妞》之後,我卻有點罕見地,「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我決定用整篇文章來解釋,為何會這樣猶豫。

《崖上的波妞》是宮﨑駿的第十部動畫長片。推出的那一年他 67 歲,雖然不像後來的《風起》、《蒼鷺與少年》那樣讓人思忖「這會是大師最後的作品嗎?」,但也清楚知道,這是他的生涯晚期了。而我還記得,那是我開始寫影評的兩年後,身為一個興致勃勃、每週關注新片、積極觀影寫評的新手,逐漸掌握自己的節奏之際,遇上我最熟悉的導演新作上映,當然是摩拳擦掌。

結果,一看完就在短短幾天內(為了搶時效)寫完文章的我,其實心裡一直不太踏實。我總覺得,自己只輕輕擦了擦表面。

這麼多年後,應該可以準確地說:《崖上的波妞》是宮﨑駿作品裡,最少被討論和回味的一部。這跟它相對「新」當然有關,但關鍵更在於:這故事看似簡單——也的確滿簡單的——但整部片從頭到尾,包括世界設定與角色情節,都帶著意在言外的奇異底色,又不曾真正浮現,構成足以被分析、詮釋的細節。

《崖上的波妞》描繪在海底的小魚兒波妞——她是海洋女神與人類魔法師的孩子——因為好奇而來到岸上世界,遇見了五歲的小男孩宗介。宗介的爸爸是船員,而在養老院「向日葵之家」工作的媽媽,常得獨力照顧他。波妞和宗介互相喜愛,這卻破壞了世界的平衡,引來颱風和海嘯。為了平息危機,兩個孩子得共同面對「承諾」的考驗⋯⋯

在故事核心,無疑是一股純粹的「喜愛」之情——很多評論想探討五歲年紀的「最喜歡你了」是不是愛情?是注定變質還是反而純粹至真?但我想這不是重點。宮﨑駿對童稚、純真的眼光和心思向來是至高讚頌的,對於男女之愛則不曾太深入地探討。我總相信,他在《崖上的波妞》想表達的是年幼時,對人對事都能夠毫不猶豫、毫無保留付出真情的狀態。

這當然非常動人。再搭配在他所有作品裡最彩度飽滿、曲線圓滑可人的畫風,加上粉蠟筆質感的背景,讓整部《崖上的波妞》都可可愛愛、繽紛歡快,即使是大淹水或惡潮打上山路的險境,也毫無暴戾之氣。

宮﨑駿當年就說過,這是他想送給五歲兒子的、遲來的禮物。一如後來的《蒼鷺與少年》是他想對孫子說的話。因此不論說故事的語氣,畫風的選擇,或整個情節起伏走向,都該讓小小孩能懂。

然而,在經歷了《紅豬》、《魔法公主》、《神隱少女》、《霍爾的移動城堡》等作品,穿縮在人界/靈界/魔界之間,深刻探討社會的現實和殘酷,甚至時有戰爭陰影的作品之後,不論是觀眾你我的預期,或宮﨑駿自己的創作口吻,都很難回到《龍貓》、《魔女宅急便》那麼純粹和簡單了。所以《崖上的波妞》有許多細節,讓我懷疑大師「另有話想說」,卻又不曾被解釋清楚。

譬如,一心只想著波妞的宗介,對待幼兒園其他女孩們的態度,有著超齡的無情。而宮﨑駿對那些愛漂亮、喜歡穿新衣的可愛小女生們,也好像有點意見。

譬如,宗介的爸爸在海上看到「船隻的墳場」,那景象堪比地獄,卻是過水無痕,少了肅穆感,也不見禪意。

譬如,淹水後的救災互助段落——別忘了這部片在 311 之前,311 後的宮﨑駿畫起災難,就成了《風起》的大震災和《蒼鷺與少年》的火災,不再能輕快了——隱約透露出軍國社會的氣息,讓我很難相信宮﨑駿不是別有用心。

又譬如,波妞的爸爸藤本認定人類的基因是骯髒的,想讓地球回到遠古紀元,但這樣的反派之心,幾乎沒有轉折就被解消了——而且他似乎認識宗介的爸爸,這個線索卻沒有再被提起,難道是中文版字幕有誤?

上述幾點,都讓我這次重訪的時候覺得,宮﨑駿「要好好給孩子講故事」的心,似乎在畫的過程一再游移。我在前陣子釀電影《蒼鷺與少年》的文章裡剛提過,現在的宮﨑駿創作是邊畫邊走、先有角色與畫面再來想故事,這造成《崖上的波妞》的重心不時轉換,尤其片中人/魚兩個世界的設定與關係未明,這一切又不像《神隱少女》的靈界只是背景,不免讓故事的深層意涵,禁不起深究。

這一回重看,我也想起最多人對《崖上的波妞》印象深刻的元素:宗介的媽媽理莎。這位獨立、幹練、處變不驚的母親,對兒子的所有想法和波妞這樣超越常理的存在,都抱持開放心胸,而且是個超級大膽的、史上最不要命(以及不負責任)的小客車駕駛。

同樣在《蒼鷺與少年》的文章裡,我提到宮﨑駿的母親因病無法長伴他的童年,但我忘了早在《崖上的波妞》,他就描繪過他心目中(或想像裡)理想的母親形象。理莎開朗、積極、有活力,而且理性得不可思議,她和宗介的母子相處有點超現實,但考量到這是一位年近 70 歲、前嬰兒潮世代的日本男子對他不曾擁有的母子關係的幻夢,就覺得可以體諒了。

最後要說,《崖上的波妞》的另一層意義,是宮﨑駿超越自己的一次挑戰。這要說回整整三十年前的《龍貓》,不只作品本身影響深遠,還創造出 Totoro 這個對宮﨑駿自身、以及對吉卜力工作室而言都至關重要的 IP——Totoro 太厲害了,形象鮮明又無比可愛,不只是吉卜力三十年來的無敵搖錢樹,也為宮﨑駿自己樹立了一座難以翻越的高牆。

事實上,宮﨑駿一直想再畫出超越 Totoro 的角色,卻始終無法。當年為了設計波妞,他試了無數手稿,最後創作出從魚兒到人類的多重變化,這是他追求「可愛角色」的自我挑戰,可惜至今看來,這個 IP 的影響力並不出色——雖然我覺得,這跟吉卜力的官方商品在我長大之後,就再也不是「日本製」也有點關係。波妞的造型仰賴細緻的神采,而不是簡單、特殊的線條,所以要做成好的娃娃(商品),真的不容易呀。

但不論有沒有娃娃拿在手上,波妞活潑、討人憐愛的形象仍然栩栩如生地,被留在作品裡。也許,比起 IP 的價值,未來會有一代觀眾說起波妞,就想起他們童年的記憶。這樣的「給兒孫輩的禮物」,才真正值得長長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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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人暨《釀電影》主編 張硯拓】

曾任金馬獎、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出版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文章散見《大誌》、《BIOS monthly》、《新活水》、《500輯》、《聯合文學》等線上與紙本媒體。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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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光電影院】專欄

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真正」的人生已經開啟了。那些年遇上的電影,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在這個專欄裡,我想要一步一部,重訪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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