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硯拓【深夜時光電影院】:2001年,在《玩命關頭》裡那個什麼都有可能、卻不急的時代裡,追逐極致的虛無體驗
時間拉回 2001 年,我仍是個菜菜的大學生,不曾真正揮霍我的青春,而當時的世界剛適應了「新世紀」,也不會料到那年秋天,會發生一件從此改變全球焦慮感的大事。那一年,有部電影陰錯陽差地保存了那「待機中」的氣氛,是如今已經突破七十億美金總票房的豪爽系列第一集:《玩命關頭》(The Fast and the Furious)。
《玩命關頭》的構想來自一篇 1998 年在《VIBE》雜誌上、關於街頭尬車族駕著改裝車做直線競速的報導。好萊塢買下文章改編權,將這題材套入《驚爆點》(1991)的青春雙雄經典食譜,撒上一點《教父》系列對家族(family)情的執著,便成了一道新菜。
片中,臥底警察布萊恩為了偵破一個新興車盜集團,混進洛杉磯的地下尬車圈,結識了唐老大的幫眾及他的妹妹米亞。隨著案情明朗,布萊恩發現唐老大就是他的主嫌,但對米亞的情愫,以及(更重要的)對唐老大盜亦有道的欣賞,讓他漸漸陷入了矛盾中⋯⋯
一如這系列每一集,《玩命關頭》把飆車當動作戲來拍,片中只有穿梭在油管、引擎中的「內視」鏡頭是電腦動畫,其他全是實景實車的真特技。穿插其間的,則是臥底刑警與法外之徒的惺惺相惜,生死一線間,我倆沒有明天。飆車與兄弟情讓陽剛能量爆棚,同時電影的預算並不高,質感是「實在」的。
這樣的企劃:用少少成本拍一部小而紮實的商業片,講一個在極速裡感受自由、不必想未來的故事,很「世紀初」。或用我們上個月的說法是:很像宿醉醒來該做的事。在那個什麼都有可能、什麼都可以,但也什麼都不急的時代氣氛下,追逐極致的虛無體驗——誰先衝過終點線就贏,但道路不通往哪裡,也不會回到原處——真是剛剛好的叛逆。
但誠實說,我當年看完雖然被娛樂了,卻沒有留下思緒的餘韻,只覺得那股快感挺好的。直到最近重溫,才注意到在橫衝直撞背後,這片真正的珍珠,是當年還顯稚氣的馮迪索和保羅沃克。前者赤誠又神秘的存在感,搭配後者篤定清澈的藍色眼眸,撐起雙主角的張力,那份羈絆牽動著系列往後最好的幾集,也預告了在保羅沃克驟逝之後,越填越深的情感空洞。
電影看多了,必須承認一個關於這藝術的殘酷真理:所有的類型結構和敘事創意和新奇的場面,都只是基本分,真正讓一個故事升級成神話(myth)的,是角色的神采,和所謂的化學魅力。
再說回 2001 當年「待機中」的我,並沒有巨大的壓力或不滿需要發洩,甚至對陽剛意象的觀感也在成年之後漸漸轉為負向。但在這片中感受到的「爽」是鮮明的。即使這系列越拍越扯,但那份「盡量用真車去衝、去撞、去摔、去翻」的堅持,從第一集就建立了。他們很清楚:建築可以畫,背景可以合成,人物可以是替身,但那些車子是本系列的隱形主角,它們必須是真的。它們的衝撞、燃燒、噴飛的碎片,是與粉絲締結二十年的契約。
人們為何愛看飛車特技?汽車是蘊藏能量的工藝品,人人都能「感受」到車與速度的危險性,於是看到貨真價實的險技——比如第一集的轎車橫越貨櫃車下方——會帶來刺激。甚至在特效無所不能的現在,觀眾都對奇觀麻痺了,唯有「來真的」能夠大大加分,這題你知道我知道,阿湯哥更知道。
再加上,對於快車撞毀的景象,我們也有點期待吧。讓我想起大衛柯能堡的《超速性追緝》,片中主角們對車禍的意象——扭曲的車體、受傷的器官、疤痕與義肢⋯⋯生出性慾望,我曾覺得那根本是科幻,但想想《玩命關頭》系列,這或許都和潛藏在你我心中、被佛洛伊德稱作死亡驅力(death drive)的衝動有關。
前兩天,我剛去看了系列第 11 部作品《玩命關頭X》。這個在過去二十年漸漸發展成多線團隊、上天下海、物理定律丟窗外的科幻諜報連載,如今不只是壯觀,也懂得自嘲像是迷因了,不能說沒有與時俱進。但說起它的第一集,很多人會用出身寒微(humble beginnings)來形容它,那是一個除了玩命飆車,也要聚在一起烤肉,吃飽還會一起洗碗、談心的,不用太焦慮的年代。那是我與他們的青春。
【影評人暨《釀電影》主編 張硯拓】
曾任金馬獎、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出版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文章散見《大誌》、《BIOS monthly》、《新活水》、《500輯》、《聯合文學》等線上與紙本媒體。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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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光電影院】專欄
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真正」的人生已經開啟了。那些年遇上的電影,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在這個專欄裡,我想要一步一部,重訪它們。